怜悯的意思(出于怜悯的意思)

《好家伙》是今年文学性最强的国产电视剧，这一点当是共识。也有人说是今年最好的电视剧，这一点估计有争议。共识也罢，争议也罢，这是今年谈剧就绕不过去的一部作品。

它的类型是很难界定的。可以说它是黑帮剧，什么“船帮”“双车老大”“天外山”“天目山”应有尽有，但剧中的“暗流”都是政治组织中人，江湖身份不过是掩护。

也可以说它是抗战剧，青山和拉和老陈心心念念的就是“有本事杀日本人去”，可是剧情中95%的时候不出现日本人，只是中国人在内斗。

也许说它是悬疑剧最准确，青山是谁？若水是谁？种子是谁？那些精彩而罗嗦的台词，配上连环涌动的悬念，才构成了戏剧张力。

当然也可以说它是先锋戏剧，话剧腔和《我的团长我的团》一样一样的，“我恨你就像恨事实一样”。“人要是想做梦，那个梦就比铁铸的还真”。超现实的影像也反复出现过，开始就有持汽油瓶在空中旋转的红衣女子，后头还有青山在挂了以后不肯离场，像鬼魂一样缠着时光的画面。

但我觉得它最大的成就还是写了一群说着出格的台词、做着入世的事情的人物，一群性格鲜明到扁平、内蕴丰富到神秘的人物。令人又敬又爱又恨又怕又警醒。能不能说这是一部大写的“人剧”？

上上人物：青山，时光

我看青山（杨新鸣）多妩媚，料青山看我亦如是。这个青山身上有我钟爱的一切品质：理想主义，人味儿，智慧，癫。

青山满脸忧伤的那句“我们本来可以让日寇的血染红大地，我们倒在用中国人的血涂抹天空”，在剧中出现不下十次。他许身革命数十载，半生忧患凝结成了这句话。他的癫狂，他的卑微，他的狡狯，他的宽厚，他的出生入死，他的慷慨陈词，他的身中毒弹，他的挫骨扬灰，都是为了劝说众家势力枪口一致对外。这是他面对满目疮痍所选择的现实版理想主义。而他的高配版的理想主义是“少年中国没有学校，它的学校是山川和大地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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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他作为青山的时候，他是屠先生的死敌，时光的导师，芦焱的领路人。可是他变回巴东来时，他就成了一个可怜的老头子。在一棵树，因为不近人情被何思齐胖揍。近乡情更怯，一个不称职的父亲，一个有亏欠的爷爷，可怜巴巴地买了糖人想博儿孙一笑，结果碰了一鼻子灰。他怀着寥落的心情，到儿子上班的机关为之做了最后的安排，然后安然赴死。

没有哪个革命者是从冰窟窿里蹦出来的。抛家舍业的人不少，抛妻弃子的人不多。即使抛了舍了，不代表内心没有隐痛和愧疚。巴东来在办公楼里跑上跑下，伴随着悠扬的不知名的音乐，真是把人的心都跑碎了。

没有人比屠先生（高捷）更果决，像死神一样的果决。没有人比若水更滑头，把真小人经营成了面具的滑头。没有人比青山更智慧，算定一切、导演一切、怜悯一切的智慧。在没有见到青山之前，时光（李晨）是不问对错的杀人利器。见到青山以后，屠先生使尽解数也无法再笼络时光的心。在没有认识青山之前，芦焱（张译）是蹉跎岁月的何思齐。认识青山之后，芦焱成了凌波微步于枪林弹雨的狠角色。能够对别人洗脑的智慧才是大智慧。

青山的行动线可以命名为“癫佬正传”。癫，是伪装，是策略，也是一种生活方式。巴东来癫得像个小丑，主要是为略显沉闷的叙事增添几分喜剧色彩。当青山成为青山，他的癫就成了声东击西，暗渡陈仓，巧言令色，夺人心魄。如果不癫，这个人物终究无法与我们彻底打成一片。

请记住青山的扮演者杨新鸣。他之前只演各种邪气人物，这次仍然不正，但稳稳地站在了舞台中央，像青山一样厚重，像青松一样笃定。

时光不能倒流，时光从不回头。剧中的时光身负希望之光。我喜欢他是因为他外表比谁都强悍，内心比谁都柔软。吃狼奶长大而没有狠绝，学会了明辨是非。在我们这个承平的年代，还有那么多人拒绝谈论是非呢。

他是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刃：智商高得惊人，诸葛骡子那么善于扮猪吃老虎，被他三下两下发现了车上的古怪。“请财神”的诡计已经很开脑洞，被他三下两下揪出了全部的共党；武力也高得惊人，高泊飞已经由“暗流”而专攻悍匪，被他三下两下拆掉老窝夺了命。性格铁血得要命，为了追上青山的脚步，眼睛不眨地截肢上路。

时光在遇到青山之前帅极了，所有的敌人都是等着他扫荡的垃圾。时光遇到青山后纠结了，继而大彻大悟。他们就是钥匙和锁的关系，卤水和豆腐的缘分。

因为善念如灯，可能微弱如豆，但从来没有彻底熄灭。青山是如此地气人，也是如此地善于勾搭人。他的每一句唠叨，都熏染了时光的心灵。他的每一句关怀，都戳在时光的肺管子上。他的每一次质疑，都让时光对屠先生划上一个问号。他的每一次闪回，都融化着时光内心的雪山。

时光遇到薛小家之前锋利极了，断了一条腿也能手刃武林高手。遇到薛小家后率真极了，他们倾盖如故。

屠先生对时光的精神控制，遇到了两个挑战者。青山用大是大非，薛小家用爱情。屠先生下了一道命令，顺利地解决了青山的蛊惑。屠先生编了一套谎言，顺利地解决了薛小家的缠绕。但这二人的“流毒”早已进入时光的血液，时光再也无法做回一个会呼吸的工具。

青山有魅力是因为他复杂、高明，而不失理想主义，时光有魅力是因为他单纯、锋利，而不失成长的可喜。

李晨扮演了这个单凭耍酷就能迷倒一片的角色，同时也把自己的明亮和倔犟赠给了人物。而在戏外，他还是本剧的三个出品人（李春良，李莉，李晨）之一，真是出钱出力，费尽心思。这四年间，大狗过世，小马分家，电视台风云变幻，李晨硬硬的还在。有这么一部作品，此生不曾虚度。

繁复人物：芦焱，若水

青山是神一样的人物，若水是鬼一样的人物。严格说起来，若水是个汉奸，一开始就和日本人做局的大汉奸。但若水自许“老子仍是暗流世界的王”，不惜牺牲所有手下也要干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屠先生。不管是大汉奸，还是末路之王，他不会接受青山的建议：枪口对外。

若水的伪装术就是做真小人里的极品，让人见第一面就心生厌恶，不愿意看他第二眼。在无人注意的自由空间里，若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钩子，在第一集里就下了饵，最后差点儿钓住屠先生这条大鱼。这是他在剧中的最大功用。

其他时间他在干什么？满脸猪油地打哈哈，满嘴跑火车地训儿子，满世界玩替身和配音的游戏。他的谈吐里貌似信息量很大，他在最后几集里展示了舐犊之情，但一个苟且太久的人再怎么唱高调还是虚浮、可疑、立不住。真小人一定是知行合一的，即使是神一样的兰晓龙，也拯救不了若水的格调。

实利第一，为了实利可以扭出任何身段。当代中国不缺这样的人，荧屏展示算是“暴露文学”。但真的毫无美感可言。

芦焱和他死都精明的老爹不同，他是懵懂的热血青年。他莫名其妙成了“红先生”，在荒凉的“一棵树”空白着由青年到中年。老爹的精神世界太下垂，儿子的精神世界太空灵。

在意识到自己是真“种子”之前，他一直浑浑噩噩的。他善良，勇敢，冒着生命危险从日军的集中营里捞出三个人。他空虚，懦弱，不知道路在何方，也不敢举起时光塞到他手里的枪。

在知道了自己脑子里有真货后，他的责任心和手腕全面爆发。他撒谎，欺骗爱他而他不爱的卞蓉。他拔刀，一心杀掉时光为青山复仇。他勇敢地冲上街头，再次喊出“杀了屠先生”，事实上是救了屠一命。

由任人摆布到不再“尖叫”，芦焱强行完成了凡人到英雄的成长。可是，他的生命轨迹中有太多的刻意，为了转折而生拗，为了升华而顿悟。我不会跟这部剧去计较琐碎的逻辑，但他既没有展现出青山那样的精神统治力，也没有露出时光那样的清晰成长线。他繁复多义，也有些虚无空洞。

张译照例演得很好。是不是只有长得不太好看的人才能做演技派？是的，鲜肉误人。但即使是张译也无法让卢焱变得光芒四射。

符号人物：屠先生，薛小家

兰晓龙给人物起名字很讲究。时光能改变一切，芦焱是燃烧的芦苇。门栓就是要一夫当关，双车自然有纵横神通。卞融从陕北回来改变了面容，九宫一辈子也没走出身世的迷宫。欠老板一直是很欠抽的样子，薛小家是被难的平民之家。青山自然是巍巍然的美好存在，若水自然是形随器变的流动之物，而屠先生就是一把屠刀。

时光的良知觉醒，屠先生教训道：我放你去征服世界，你却一味沉沦。鬼见愁的青山难以克化，他一言指出：青山的死穴就是他的少年中国。芦焱救下他的性命，问：把我们这些人杀光了以后，你会去杀日本人吗？他不置可否地回答：我只杀我想杀的人。时光是他手定的接班人，他面授心法：世界是一片汪洋，想活命要学会游泳，还要学会看着别人沉下去，不要同情。

因为自任死神的化身，无情的祖宗，永远捞实地的总司令，他击败若水成了地下国王，他眼也不眨地清共示诚。但是他输了未来，他的接班人脱离了他的组织。

兰晓龙以他对枭雄的概括和提炼，把这个人物写到了极致。高捷以他那张永远又像苦吟诗人又像黑帮老大的脸，把这个符号化的人物演得气韵生动。

青山改变了时光的内存，薛小家打开了时光的情窦。薛小家的前史是不明的，很难想象一个妙龄女子会心静如水地做若水的“续弦”。她的判断力也是堪忧的，对明显的欺骗没有识别能力。但她的魅力就在于一脸无辜，一脸云淡风轻，一脸视死如归。

军人被暗流（特工）挟制，拿枪的人自相残杀，像薛小家这样的平民就不可避免地要成为侵略者案板上的肉。她在南京大屠杀中劫后余生，但她还是死在了屠先生和九宫随口编织的阴谋论中。正所谓离乱人不如太平狗。

但小家对爱情的感受力并不差。当她和时光心意相通迎敌时，她并不惧怕死亡。时光说，我的枪里留了两颗子弹。小家说：我听见了。当死亡不可避免，大错必须铸成时，她没有惶急和仇恨，只是喃喃地说：我走了，我妈怎么办，你（时光）怎么办？

有时候我觉得，苦心设计的珍珑棋局般的人物若水，还不如白纸一张、念白呢喃的小家更能拨动人心。繁丽是美，简白也是美，但做不好就不美。

太极人物：欠老板，拉和老陈

若水水无常形，他最得力的手下欠老板（李培铭）也是条变色龙。

没想到这个二目无神，眼含泪光，说话怯生生的家伙会反转。当高泊飞被击毙，欠老板直起身来穿上中山装，眼神突然变得坚定时，确实有下巴坠落的感觉。

为了转折而转折的安排多了。这个人物真正立起来是在集中营里干趟雷工作时的从容和专业。他先救了芦焱，然后芦焱才救了他。这样的生死交情不能改变阵营的对立，他一获得自由便要剥夺芦焱的自由，直到把他逼着跳了黄河。这就是小欠，异于常人的忠诚和狠辣。

芦焱还真是无愧于种子之名。正如青山策反了时光的内心，芦焱也动摇了小欠的抉择。他可以是若水最后的王牌，但它绝不做日本人的走狗，为了这份坚持，他含笑走向死亡。

拉和老陈（冯晖）是中年版青山。打得一手好算盘，也打得一手好太极。平常为了抹平船帮（若水势力）和天目山（屠先生势力）的缝隙没少费工夫，但换来的是中共地下站点的连跟掘起。因为拉和老陈的存在，三方没有打成血葫芦，反倒是日本人的阴谋有些藏不住。变起仓促而能意识到中有猫腻，这家伙不是一般人。危如累卵还把双车耍得团团转，这家伙有点儿意思。

拉和老陈的另一个身份是若水的长子，芦焱的哥哥芦淼。光看名字，三水先生应该继承若水的衣钵，但他们争先恐后成为了三火先生，身份也变得赤红。

在死神般的屠先生跟前，能保持精神对等的只有青山和拉和老陈。有了笃定的前进方向，再有了不可动摇的意志，死神能奈之何？

总的来说，青山和时光是通篇闪亮的，若水和芦焱是一直勤勉的，屠先生和薛小家是出场不多但予人深刻印象的，小欠和拉和老陈是局部出彩儿的。其实，门栓在突然反水，并且不杀时光的那两集也是光彩照人的。双车老大是剧中唯一的“庸人”，也是唯一像我们身边一位老朋友的人。卞融喜欢的是何思齐，得到的是芦焱，她没法儿不拧巴。好在最后何思齐和芦焱实现了合一。九宫这家伙本来只是个稍有野心的传声筒，最后却突然变成身世迷离的日本崽，多少有些狗血。也许，没有这一翻儿，就没法实现对阿部堪治的定点清除吧。

经过了《士兵突击》的有口皆碑，到《我的团长我的团》的民意反弹，然后是《生死线》的影响陆沉，兰晓龙在《好家伙》中还是有意回调了过于旺盛的倾诉欲，将形而上的思考置于悬念的层层剥笋中。然而他终究是一个话剧编剧，台词的魅力从来都居于第一位。而观众的趣味和电视台购片需求的变化四年间天翻地覆。很简单，这是一部不能一边玩手机一边观看的电视剧，否则听不懂，接不上。这也是一部在眼下不能博取高收视的电视剧，题材、风格、类型、趣味都要把很多人挤出去。

电视剧该不该承载思想的锋芒，文学的光焰？绝大多数人不再思考这个问题，因为否定的答案已经通行。但我还是要说北京卫视给了这部剧机会，他们有种。每家电视台都有三项任务：宣教，经营和抚慰观众的情怀。第一项任务不完成，上级领导不答应。第二项任务不完成，台里领导不答应。只有第三项任务不是硬指标，就成群结队地偷懒回避。其实，既然没有哪家是纯商业机构，就不要永远一副唯收视率论的嘴脸。敢于放情怀之作一条生路，是一个电视工作者有文化的表现。

我喜欢《好家伙》，我为之鼓与呼。

【文/李星文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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